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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2 12:35:44
孙婷婷 绘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 徐敏
2022年12月15日,法文文学学者,翻译家柳鸣九去世。柳鸣九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是中国翻译界最高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也是第一位系统将法国哲学家萨特介绍到中国的学者。
柳鸣九毕生致力于法文文学研究、翻译、著述,主要著作有专著《法国文学史》《自然主义大师左拉》,评论集《论遗产及其他》《采石集》《法国廿世纪文学散论》等,主编、编选外国文学理论、作品四千余万字。柳鸣九一生勤勉踏实,为人低调谦虚,自谦为“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鹤鸣于九皋”,青年成名
1934年3月,柳鸣九出生于南京。他身材不高,却自言生下来就有九斤之重,故得此名。实际上是父亲撷取“鹤鸣于九皋,闻声于天”的古语以承载他望子成龙的心愿。
不同于那个时期的不少学者出身于书香门第,柳鸣九是厨师的儿子。在散文《父亲的故事》中,柳鸣九回忆,父亲柳世和是农民之子,学得厨艺,成为名厨,为了使家人不至于失学,他单枪匹马在香港工作,用一门手艺供得3个儿子都大学毕业。“只要桌上洒有一摊茶水,他总是用筷子蘸着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有时是练正楷,有时是练草书。”柳鸣九回忆父亲。
在物质和精神都不够丰盈的年代,柳鸣九初三时才读到一些外国文学作品。他称自己并没有“赢在起跑线上”,而是在起跑线上一无所有,靠的是持之以恒的努力。高中毕业后,柳鸣九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北京大学西语系,并于1957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工作,师从何其芳、钱锺书、李健吾、杨绛等,编辑《古典文艺理论译丛》。不久又调至“高等文科教材编写组”,担任《文学概论》的编写工作。1964年,北京大学文学所合并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外国文学研究所,柳鸣九协助卞之琳编写了《二十世纪欧洲文学史纲》。
靠着扎实的专业水准和自由的学术精神,柳鸣九如父亲的期望,青年时期便一鸣惊人。20世纪60年代,他在全国率先提出了古今中外文学欣赏上的“共鸣”说,几篇论文之后引起学界瞩目。不知内情者以为柳鸣九是耄耋老者,必定是学贯中西、自成一家的学者,没想到竟然是刚出校门不久的青年人。
给柳鸣九在学术界带来巨大声誉的是那篇《重新评价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报告。1978年,在广州召开的第一届规模盛大的“外国文学研究”年会上,秉性刚直的柳鸣九以一篇3万余言的主报告《重新评价二十世纪西方文学》,冲破了此前国内学术界和译著界对西方文学的认识。此前,在苏联日丹诺夫影响下,国内均认为20世纪西方文学是“腐朽的、没落的、颓废的”。报告后,朱光潜亲切地拉住柳鸣九,盛赞他的演讲内容。
这次年会是中国西方文学研究史上的里程碑,柳鸣九率先打破了这块坚冰。此后,关于西方文学的研究和期刊、图书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晚年时,谈到研究法文文学的人生选择时,柳鸣九说,“当时想,要做大丈夫,不外乎三种选择: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当‘圣贤’我做不到,立功为社稷也做不到,就选立言做个学者吧。”这一选择,就是一生。中国“萨特研究第一人”
某读书平台上有个年纪较大的读者如此回忆1985年的一次购书经历:“1985年的一天,我在上海南京东路逛新华书店的时候,发现很多人正在排队。我也加入了队列,当然不是买减价咸鸭蛋,而是一本畅销书,叫做《萨特研究》,柳鸣九编选,两块多一本。好不容易抢到一本,满身大汗地从人群中挤出来。”
20世纪80年代,标榜“自我选择”的法国作家萨特在当时的中国掀起一股“萨特热”,年轻人人手一册《萨特研究》。而将萨特引入中国的正是柳鸣九,他也被称为中国“萨特研究第一人”。他以独到而富有前瞻的眼光看到萨特“存在主义”的哲学价值,看到萨特哲学在中国的社会价值。1980年,柳鸣九在中国学界颇有影响的《读书》杂志发表文章《给萨特以历史地位》,在对萨特哲学和文学成果进行不遗余力地推介后,他大声疾呼:“萨特是属于世界进步人类的”“我们不能拒绝萨特所留下来的这份精神遗产,这一份遗产应该为无产阶级所继承,也只能由无产阶级来继承,由无产阶级来科学地加以分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一呼声让不少学者和青年的目光投向了塞纳河畔的那位法国学者。
1981年,柳鸣九主编的《萨特研究》出版,1985年再版。正是这位被称为法国文学研究领域里“领头羊”的柳鸣九,把萨特隆重地引进中国,领到中国读者跟前。他精准而直搭命脉地指出,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力量在于,它一方面指出了现实的荒诞,另一方面又给苦于在荒诞之中挣扎的人们指出了一条出路:自我选择。只此一语,便是萨特“是英雄使自己成为英雄,是懦夫使自己成为懦夫”的最佳注脚。
文化学者刘汉俊在给柳鸣九《友人对话录》一书所写的序言中提到,萨特,这位资产阶级的批评者、社会主义的同情者、共产主义的同路者、1964年诺贝尔奖的拒领者,走进了中国,也使西方哲学走向了中国大众,做了一次中国人的心理医生和心灵钥匙。“萨特”走红中国,是改革开放之后一个显著性的文化事件、对外文化交流中一个标志性的文化现象,在中国的思想星空画出了一道绚丽的色彩。
作为“萨特研究第一人”,其实柳鸣九个人并不推崇萨特其人。编写萨特相关图书时,他自己一度成为被批判的对象。有人劝他避避风头,柳鸣九坚决不从。
后来他曾对友人说,其实他本人一点都不喜欢萨特,觉得“萨特的阵营性与宗派性都太强”,只是作为一名学者,听到一些不实之词,便要站出来讲真话,只此而已。
毕生致力于法国文学研究
20世纪80年代,漓江出版社出版过一套柳鸣九主编的《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其间柳鸣九和漓江出版社总编辑刘硕良有过不少往来。他在1983年写给刘硕良的信中自言,“我是一个懒人,习惯于待在北京不动,有些责无旁贷的会议几乎都推掉了。”实际上,多年来柳鸣九译著、研究,无暇顾及其他,连散步时都念念有词地打着腹稿。从普鲁斯特到萨洛特的现代主义的发展,从莫利亚克到龚古尔文学奖众多获得者的传统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巨流,从马尔罗到萨特与加缪的震撼人心的哲人文学,柳鸣九一路写着、编着、译着,痛快淋漓又万般艰辛。
在柳鸣九的著述和译著中,120余万字的三卷本《法国文学史》是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这部著作自1972年动笔,至1991年完成。作为一名脑力劳动者,柳鸣九一直保持着事无巨细都自己动手的习惯。20年间,从策划、拟定提纲,到撰写其中的三分之二篇幅,柳鸣九投入了巨大心力。作为中国人写的第一部多卷本外国文学史,《法国文学史》获1993年第一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被称为“一部成熟的文学史”。比这更无形、更难得的“犒赏”是,经过数十载光阴,它们至今和时间同在,仍然是一部学界公认权威的学术读物。
容纳70多种图书的国家“八五”重点工程《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多数序言也出自柳鸣九之手,篇篇小巧玲珑,娓娓道来,既可单独成篇又是难得的清雅文字。毕生共有多少包括译著在内的著作?多到可能连柳鸣九自己也理不清了,只是连头发都写白了。
2018年7月,柳鸣九为《春潮漫卷书香永:开放声中书人书事书信选》一书作序,回忆那段岁月:“忆往昔日新月异稠,想当时,我辈年方四十出头,华发初生,气清神朗,健步如飞,关心着每一天的阴晴,应对着工作中的每一件琐事。真没有想到,我们是在参与书写历史,书写改革开放时期的文化史。”
柳鸣九去世后,著名法语文学翻译家李玉民回忆:“相交40年,柳鸣九先生对我的鼓励、支持的力度,自我感觉,实际上超过对任何人。我的许多译著发表,都与柳先生组织的众多套丛书相关联,如纪德、加缪、雨果、莫狄亚诺、埃梅等经典作家。”“近年来柳先生病中仍坚特工作,体现西绪福斯(又译西西弗斯——编者注)推石上山的精神。”
在《回顾自省录——柳鸣九自述》的自序中,柳鸣九写道:“我想,我也只应该如罗丹的思想者那样,没有遮掩、没有装点、赤着膊臂面世。在这本书里,我就是着力于讲清楚两件事:我不过是这么一个凡夫俗子式的人;我所做的事,不过是如此这般做出来的。”